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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追回来?”
“人家早走了。”
“那也没有办法了。”大太太低下头来,想了想,说,“下次来,对她态度好一些,也许可以挽回。”
“唔。”朱瑞芳说,“下次她来,一定好好敷衍敷衍她。”
用不着等到下次,当她们两人在楼上后悔没法挽回,余静又坐在东客厅的玻璃小圆桌子面前,在和林宛芝谈话了。
刚才余静走到徐公馆的黑铁大门那儿,老王给她开了门,她正要跨出去,林宛芝手里挟着一大包东西,从南京路回来了。老王走上去接过林宛芝手里的那一包东西,指着余静对她说:
“太太,这位余静同志来看你。我说,碰巧您上街去了。
她和二太太谈了一阵,正要走,您回来了,真巧。”
林宛芝从余静那身灰布列宁装上就猜出她是厂里的同志,一听到余静这两个字,完全清楚了。她是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徐义德在家里常和林宛芝提到她。林宛芝对她点点头,说:
“对不起,我上街去买了点零碎物事,差点碰不上你。里面坐,里面坐。”
林宛芝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一同走进大客厅,想起朱瑞芳她们在家,就把她带进东客厅,指着靠窗户那边的小圆玻璃桌子,说:
“这里坐吧,安静点。”她转过脸去,对老王说,“倒茶,拿些点心来。”
余静摇摇手,说:
“我不饿。”
“不要客气,我也要吃一点。”
“今天预备的点心是乔家栅的芝麻汤团,好不好?还是弄点别的?”
老王知道林宛芝不喜欢吃汤团的。果然林宛芝说:
“汤团?腻得很。有啥清爽点的。”
“蟹壳黄①怎么样?葱油的。”
①蟹壳黄即烧饼。
“也好。”她转过来对余静说,“来了很久吗?”
“没多久。”
“真对不起你,早晓得你要来,我今天不上街了。”林宛芝仔细地向余静浑身上下望个不停。她一辈子也没见过共产党员,更没有见过女共产党员。关于共产党员的事情她倒听说过不少,可是没有见过共产党员。在她的脑筋里共产党员是非常有本事的人,也是十分厉害的人,一定生得和众人不同,可是余静浑身上下却和普通的女人一样,看不出有啥区别来。但她的眼光仍然不断地端详余静。
余静给她看得有点奇怪,以为自己身上衣服有啥破的地方,低下头来看看,没有,她说:
“没关系。……”
“这一阵,厂里忙吗?”
不等余静开口,林宛芝主动谈到厂里的事。这是一个机会。余静觉得林宛芝热情而又直爽,一见面就谈得来,好像认识很久的样子。她就直接和林宛芝谈到徐义德的事,说:
“是呀,忙着搞‘五反’,今天来看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徐义德的事……”
林宛芝心头一愣,一个不祥的兆头掠过她的脑海:在她上街以后这段短短的时间里,难道徐义德出了事吗?她关怀地反问道:
“义德不是在厂里吗?”
“唔,在厂里。”
林宛芝仿佛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放下了:
“他的事怎么样啦?”
“还是不肯坦白。”
“那多不好。”林宛芝听余静不满的口气,立刻感到徐义德的影子就站在自己身边。
“他不坦白,家里人要帮助帮助他才好。”
余静说完了话,注视林宛芝面部的表情。林宛芝微微低下了头,避开余静的视线,叹息了一声,说:
“我可没有能力帮助他呀!”
“为啥没能力?”
“女人家有啥能力?他的事从来不和我商量,一回到家里,向来不谈正经的。”
“女人和男人有啥不同吗?”余静笑着问她。
“这个,”林宛芝一时答不上来,她望着玻璃小圆桌子下面的那盆水红色的月季花,望着地上的草绿色的厚厚的地毯……在这些物件上找不到答案,也得不到启发。她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是不同呀!”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那是的。”
“有啥不同?”
“他们当家。”
“我们女人就不能做主吗?”
她怀疑地问:
“你说女人和男人是——”
“一样的,平等的。应该积极参加伟大的五反运动。”
“我和别的女人也不一样……”林宛芝没有说下去,注视着余静。她听余静说下去:
“为什么不一样?大家都是人。”
林宛芝的眼睛里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兴奋的光采。她在徐公馆,总觉得低人一等,感到头上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抬不起头来。她有天大的理由也说不过那两位太太,只要她们伸出一个小手指来,她就啥也说不出来了,好像自己这个卑贱的地位是命中注定的。徐义德虽说很宠爱她,但也只是拿她当一只金丝笼中的娇嫩的小鸟儿看待,抓在手里,绝不放松一步。像是徐义德很多财产一样,她不过是徐义德的一个能说话的财物。余静对她的谈话,使她明白自己地位原来并不低于别人,第一次感到一个独立的人的尊严。余静进一步说:
“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你有能力,一定能帮助徐义德。”
林宛芝半信半疑,指着自己,眼睛睁得大大的,说:
“我?”
“就是你!”
林宛芝的脸上堆满笑容,高兴地问:
“我哪能帮助他呢?”
“你应该劝他彻底坦白,争取宽大处理,改正错误,接受党和工会的领导,合法经营企业,这是唯一的出路。”
林宛芝思索余静的话。
老王送进来一盘蟹壳黄和两杯浓香扑鼻的咖啡,放在玻璃的小圆桌子上。他问林宛芝:
“还要点啥?”
林宛芝摇摇头。老王拿着托盘,悄悄退了出去。林宛芝用箸子挟了一个蟹壳黄放在余静面前的淡青色的空碟子里,说:
“先吃点心吧。”
余静没吃。林宛芝给自己拿了一个,边吃边说:
“别客气,吃吧。”
“好的。”余静吃了一口,又放到淡青色瓷碟子里,问她,“你说,我讲的对吗?”
“对是对,”林宛芝咽下嘴里的蟹壳黄,说,“只是——”
余静代她说:
“没有能力?”
林宛芝笑了。
“只要下决心做,一定办的到。”
余静坚决的口吻给林宛芝带来了勇气。她问:
“像我这样的人也行吗?”
“当然行。”
“只怕办不好……”林宛芝还是没有把握。
“一次不行,两次,……十次,百次,最后一定办到的。”
林宛芝从余静充满信心的言语里吸取了力量,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说:
“让我试试看。”
余静告辞,林宛芝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她多少年来总感到自己是徐义德附属的物事,只有余静第一次拿她当一个独立的人看待,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在余静面前比在一般人面前要高的多。她紧紧握着余静的手,眼睛里忍不住润湿了。余静热望地对她说:
“好好努力,做一个新社会的新妇女。”
林宛芝微微点点头,很激动地望着余静,很久很久,才放她走去,说:
“有空请到我这里来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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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下午三点钟。严志发来约徐义德到夜校的课室去。快到课室那儿,徐义德有意把步子放慢了。他寻思是不是开会斗争他?怎么应付那转瞬之间就要出现的激烈的场面呢?得好好考虑一下,想个对策。
自从杨健跨进沪江纱厂的大门,徐义德的心里就没有宁静过。本来他并不把余静放在眼里,但余静现在和过去仿佛是两个人,非常老练英明,他的花招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耍了。不讲余静,连严志发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也和他过去所见到的工人不同,不仅办事有能力,经验很丰富,而且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他还能说一大套哩。从党支部那里,从杨健那里,发出一种看不见但是完全可以感觉到的巨大的力量,日渐向他逼近。那天严志发送给他三张白纸要他坦白,第二天他马马虎虎写了空空洞洞的几条送给严志发转呈杨部长,以后就没有下文。杨部长不曾找过他,严志发也没有再来找他,他有点沉不住气,想去找严志发,却又不知道从何谈起,处在尴尬的境地里。他自己感到一天比一天孤单,昨天马慕韩那一番话,听了之后,他表面虽然很顽强,可是心里却冷了半截:像马慕韩那些工商界的大亨,好像全坦白了,没有一个抵挡得住。那么,徐义德能够抵挡得住吗?抵挡不住的话,所有的财产就要完蛋了。
昨天晚上他怀着一肚子心思回到家里,希望从林宛芝那里得到一些温暖。林宛芝一见了他,劈口就问:“你坦白了没有?”
他注视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难道她也变了心吗?为啥也逼他坦白呢?他沉下了脸,把嘴一噘,三分生气七分开玩笑地说:
“女人家不要问这些事。”
“为啥不能问?女人不是人吗?女人该受男人欺负吗?男人做的事,女人也能做,现在男女平等了……”
他打断了她的话,问她从啥地方忽然学来这些新名词。她信口滑出“余静同志……”几个字。他愣住了,旋即眼睛一瞪,质问她:
“你为啥去找余静?”
她想起余静对她的鼓励,毫不含糊地走上一步,反问:
“为啥不能找?”
“你能,你能。你和余静穿一条裤子都可以……”他气生生地坐到沙发里去。
她见他真的生气了,连忙笑着说:
“是她来的……”
“余静这家伙到我家里来了吗?”
“是的,今天下午……”
余静和林宛芝谈的话,在林宛芝的生命史上是新的一页。余静讲的话和别人不同,特别新鲜。她是关在徐义德特制的狭小的笼里的小鸟第一次见到春天的阳光,感到特别温暖。她一听见徐义德回来,便鼓起勇气正面向他提出,因为从来没有这样谈过话,所以态度有点生硬,语气十分直率,叫他感到突然。徐义德知道余静到他家里来过,心中非常愤恨。他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说:
“很好,很好。你和余静一道来对付我,好极了,好极了!”
他狡黠地笑了两声。她见他这样,心里有点慌张,怕和他的关系搞坏,别让朱瑞芳她们从中挑拨,想不往下谈了。不过一想到余静亲切的交谈,她又沉着了,勇气百倍地说:
“义德,你不要这样!”
“我怎么样,称赞你还不好吗?”
“这样叫我心里难过。”
“这样我心里舒服。”
“不,义德,”她过去一手扶着他的肩膀,温存地低声地说,“我劝你也不是为别的,是爱护你,才说这些话。自从‘五反’开始,我哪天不在家里提心吊胆,总怕你有啥意外,天天晚上不等你回来,我总闭不上眼睛。共产党的政策很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她忘记了这个字,想了一阵才说下去:“从严。迟早要坦白的,不如早点坦白,我们也好在家里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他站在那里不言语,想不到一天之间林宛芝竟然变了样。
她讲到后来,声音有点呜咽了:
“为了我们大家,为了你自己,义德,你向政府坦白吧。”
说到这里,她眼泪在她的眼眶里再也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