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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能不讲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么会不帮忙哩!你想的这个办法不行。现在共产党当家,不像从前国民党的政府,送钱没有用,人家不要。一切都照政策办事,就是党员家里有土地也得分,犯了法也要抓起来的,冯永祥说,这件事他没有啥办法了。你叫我哪能办?”
“能不能讲点面子,减刑呢?”朱瑞芳想起老王从无锡回来,说朱老爷关在监狱里,罪恶很大,性命难保,农民都要求枪毙他。她说着说着,不禁流下了眼泪,用哭泣一般的声音说,“可怜暮堂,想不到晚年还受这个罪……”
徐义德看她很伤心,明知没有办法,但也不得不安慰她道:
“你别急,我再找冯永祥想想办法看。”
“那好,”她听到有点儿希望,用天蓝色的手帕拭去了眼泪,说,“你给冯先生讲,这件事办妥了,我重重谢他。”“那辰光再说吧,”他看了看爱尔金的金手表说,“公司里有事,我得去了。”
“这事要快,迟了,怕有意外。”
“好的,我尽快想办法。”他从老王那里了解到朱暮堂的事很少有希望了。
“我找延年去,看他有啥办法没有。”
“那么一道走吧,我叫车子送你去,快点!”
徐义德和朱瑞芳坐上汽车出去,林宛芝转身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抓起电话听筒,找冯永祥。一听到对方接电话的是冯永祥,她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欢,急忙忙地说:
“阿永,阿永,你快来,快来,我等你。”
大概对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啥事体,没有马上答应来。她急了,原来压低的嗓子现在忍不住放高了,忘其所以地说:
“来吧,来吧。我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告诉你,有要紧的事。
你快来吧,我在楼底下的客厅等你。”
那边说:“马上就到。”
林宛芝走到梳妆台面前去,她准备给自己打扮一下。可是她一坐下去,望到镜子中的自己,两个腮巴子红润润的,亮得发光;额角上那一卷头发披在淡淡的眉毛上,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里放射出强烈的喜悦的光芒,青春的活力从眼睛里透露出来。她把那一卷头发用钢夹子夹在额角上,望着镜子里的林宛芝,她发痴一般的轻盈地笑着,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忽然,她的左手的食指指着镜子里的林宛芝,像是警告她要小心,但又像是毫无意义,不过是人在得意忘形时的一个快乐、兴奋的动作。希望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血液在她周身赛跑。赛跑的终点是她的面孔。一会工夫,仿佛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脸上来了,热辣辣的,碰上去就要烫手似的。她陶醉在镜子里,几乎把整个世界都忘了。
静悄悄中,床头的八音闹钟,有节奏地叮叮当当地响了,忠诚地报告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这钟声唤醒了她的记忆,想起冯永祥一会就要来了,她不满地向镜子中的林宛芝噘噘嘴,说,“傻瓜,坐在那里做啥,还不快点打扮。”她匆匆忙忙梳了梳头,给红润润的脸蛋上扑了一点香粉,然后用伊丽沙白·阿登牌的唇膏涂了涂嘴唇,又用一把镜子放到后脑勺对梳妆台的镜子照着,仔细地望了又望,才满意地抽掉围着脖子的四一四丝光毛巾,轻轻拭去落在胸前的少许的粉末。
她打开衣橱,那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花绿绿的旗袍。她面对着这些颜色的旗袍愣住了。她歪着头,右手的食指顶着嘴角,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今天穿哪一件呢?”她皱起淡淡的眉头回忆过去几天所穿的衣服;礼拜天穿的粉红色的那件,礼拜一穿的是天蓝色的那件,礼拜二穿的是苹果绿的那件,礼拜三穿的是鹅黄色的那件,今天穿在身上的是深灰色镶着墨绿素边的旗袍,在家里随便穿穿还可以,上南京路去就不像样子了,何况要和冯永祥一道去买钻石戒指哩,更不像样子了。她一件件旗袍看过去,看到第十四件,是紫色哔叽的衬绒旗袍。她点点头,把它拿了出来。在另一个衣橱里,那儿除挂了几件短大衣外,下边还放了二三十双高跟、半高跟的皮鞋。她挑了一双紫红色的半高跟的皮鞋。
换好衣服,她又从衣橱里选了一件黑色的开司米的大衣,胸前有三个铜板大小的金黄色的扣子闪闪发光。她把衣服全部穿好,在衣橱门上的大玻璃镜子面前照过来,又照过去;正面看看,又看看侧面。她穿衣服不但讲究花样颜色,而且要求全身和谐,既要美丽,又要大方,一走出去还得引起人们的注意才行。她最喜欢听人家说:做衣服得照林宛芝的样子做。她满意今天这身衣服;开司米大衣虽然普通,但加上那三颗金光闪闪的钮子就与众不同了,里面这一身紫色的装束,富丽而不俗,紫黑相配,互相衬托,又很和谐。她安详地走下楼去,坐在客厅里,耳朵却凝神地注意大门那个方向。大门那个方向没有动静。她时不时看看戴在左手上那只十七钻的小四方式的白金手表。
最近她常常想起冯永祥。每天看不见冯永祥的影子,总觉得生活里缺少点啥。每逢冯永祥要来,她老是自然而然地修饰一番,施点脂粉,换件衣服。冯永祥来了,她很希望他早点离开,又想多留他一些辰光,见了冯永祥心里引起一种说不出的但是感觉到的甜蜜蜜的喜悦。等到冯永祥一走,她待在徐公馆里便深深地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独。
她坐在客厅里才不过五分钟,但觉得已经等了好几个钟头似的。她不耐烦地躺在沙发上,焦急地皱着眉头,耳朵却仍然注意大门那个方向。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音响,铁门哗啷一声开了,接着是熟悉的轻浮的皮鞋声,冯永祥走进了客厅。林宛芝站起来去迎他,矜持地伸出手去和他握着,钟情地望了他一眼,轻轻地说:
“为啥这晚才来?叫人等得心焦。”
啊哟,你不晓得,接了你的电话,我马上就准备来。忽然又来了一个电话,是史步云的,他噜哩噜苏说了一大堆,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晓得他说啥。我只好答应是是是,告诉他等明天当面再详细谈。放下听筒,就赶到你这里来,谁知又迟了。真糟糕!”冯永祥恭恭敬敬向林宛芝一揖到底,一边说,“请恕我迟到,小生这厢有礼了。”
林宛芝看到门外闪过来一个人影,她连忙碰碰冯永祥。她自己迅速地坐到冯永祥斜对面的沙发上,严肃地望着门外。走进来的是老王,他托着两杯很浓的绿茶,放在冯永祥和林宛芝面前。他望着冯永祥的笑眯眯的眼睛,讨好地说:
“冯先生,你好……”
“你好,老王。”
“托你的福,还好。”他知趣地拿着托盘走出去,轻轻把客厅的门关上。
林宛芝来电话的辰光,冯永祥本来可以就到,跨出了大门,他又退回去,把《新闻日报》又看了一遍,才上车。他察觉林宛芝近来对他的态度已经从应付、讨厌转到喜欢接近他了。现在说是有要紧的事,而且要快去,可见得她已经按捺不住内心对他的喜爱。那不能早去,要稍为摆一点架子,见了面热情会更高。林宛芝问起为啥迟到,他伪称临时接到史步云的电话,既不露痕迹,又显得很忙,更暗示出工商界的上层大人物经常找他。
冯永祥听见老王出去把门关上,他斜视她一眼,说:“这次可是你叫我来的啊,”他有意逗她,“以后可别又怪我冯永祥坐着不走了。”
“你又来了,……”
“我不对吗?”
“对,对对!”她瞪了他一眼,说,“别老说那些酸溜溜的话,好啵?”
“一定遵命,一定遵命。”他笑嘻嘻地说,“那么,你说,有啥要紧的事体呢?”
客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老王经过这里到厨房里去。他见冯永祥来,可能一会儿林宛芝要准备下午茶点,先去通知一声,别临时手忙脚乱。
林宛芝听到外边的脚步声,可不知道是谁,她怕谈到兴头上闯进人来不好看,便对冯永祥说:
“这里人杂,还是到里面书房去谈吧。”
“好的。”
他站了起来,跟着她屁股后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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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羽毛球在潮湿的寒冷的风里摇摆着,慢慢从天空落下来。徐守仁拿着拍子,跟着这个羽毛球跑过来,两只眼睛直盯着它。羽毛球快要落地,他伸出拍子,啪的一记,很吃力地把它打过去。那边吴兰珍手里拿着拍子却没有接,大声说:
“线外。”
“outside?”徐守仁不相信,他踮起脚尖,透过挂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网子,注视着羽毛球降落的地方。羽毛球歪着身子躲在左边的草地上,橡皮头躲在草地里,只有雪白的羽毛露在草上面。他肯定地说,“inside。”
“明明是线外,”吴兰珍也不服,说,“不信,你来看。”
徐守仁拿着拍子,从网子下面钻了过去,跑到羽毛球前,对着挂网子的两根柱子一看,仍然坚持他的意见,“当然是inbside。”
“离线这远了,还不是线外?”
“你站在啥地方?”
吴兰珍经徐守仁这么一问,她不吭气了。他们两人因为客厅里餐厅里卧室里的客人太多,不愿意和那些来拜寿的客人打交道,就跑到草地上来打羽毛球。球场上并没有划线,徐守仁脱下身上穿的黄皮茄克放在自己后面八步远近的地方,吴兰珍也在那边八步远近的地方放了自己那件雪白的兔毛的绒线衫,左右两边没有标志。刚才那球可以说是线外,也可以说是线内。吴兰珍打的很累,从她的鬓角那儿流下了汗水,她用手拭去,洒在草地上,气喘喘地说:
“算你赢了,好吧?”
“哪能讲算我赢?应该讲,是我赢了。”
“好,”吴兰珍不想再打了,也不敢得罪他,有意让他一步,说,“你赢了。”
“这就对了。”他摆出胜利者得意的姿态,说,“再比一盘?”
“休息一会吧。别看不起这个小羽毛球,跑起来可有点累人。”
“白相别的,好啵?”
“好,”吴兰珍拾起地上的雪白的绒线衫,披在她的淡绿色的丝棉旗袍的肩上,说,“打康乐球去。”
他点头同意,跑过去把地上的黄皮茄克往身上一披,扔下拍子,搀着吴兰珍的手,向花圃那边走去。
站在羽毛球场上看他们打球的一些小孩子见他们去了,像是一窠小蜜蜂似的,都拥到场子里,你夺拍子,他抢羽毛球,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徐守仁在香港书院里第一学期考试不及格,第二学期缺席过多,成绩仍旧很坏,给院方开除了。他在香港九龙荡来荡去考不上一个像样的学校,美国电影倒是看了不少,美国料子的衣服也做了不少,浅水湾、香港仔和青山也玩腻了,只是手头开始有点紧,书也没地方读,英文更不必提了,没有丝毫的进步。这样白相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他开始对香港不满,想起了上海。他写信给父亲,要求回来读书。被开除的事情一字不提,他尽可能瞒着父亲和家里的人。徐义德许久要不到成绩单看,担心他在香港不大容易学的好,同时又怕他自己径自去美国而不去英国,另外一方面亲眼见到共产党在上海对民族资产阶级并不如解放前谣传的那样可怕,而是采取缓和的稳健的办法,觉得让徐守仁回来,熟悉熟悉业务,对自己也会有些帮助。他写信叫他回来。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