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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所说的独特的人是指什么样的人?他经常和一些什么人来往?这些人的思想对他发生了怎样的作用?这些问题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我的激动退去了。
〃把你所佩服的独特的人讲一个给我听听吧!〃我微笑着说。
〃何荆夫,你该很熟吧?是你把他打成有派的。可是他从来不计较个人恩怨。他思考的是整个历史和生活。他虽说只在系里担任资料员,可是他在学生中的威信比任何一个教师都高。〃他的语调和神情都表明,他已经为何荆夫而倾倒了。
反右时候,C城大学百分之十的学生被划成右派。他们的情况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何荆夫我却还记得。因为当时就为他的问题,我与章元元闹翻了。她骂我是扼杀青年的刽子手。章元元病危期间,我去看她,她把我赶了出来:〃要是你还有良心,就把那些年轻人一个一个都给我找回来!〃可是我知道,有几个人已经找不回来了,永远找不回来了!章元元留下的唯一的遗嘱,就是不允许我去参加她的追悼会。这真是一个绝情而又固执的老太太!对那些小青年,我们是搞得过头了一点。小青年嘛,有些右倾思想,又有些不健康的感情、意识,是人民内部矛盾嘛,应以教育为主,我们却把他们当作敌人打了。效果不好哇!可是这能怪我吗?我也是执行上级的命令呀!
〃不是,你是为了当官!你要向上爬!〃章元元一定要我承认这一点。可是她有什么根据呢?不错,我曾经对她说:〃我们是一个解放区里来的。你的资格和水平都与我差不多。可就是因为思想右倾,你一直升不上去。好几次,我想提你当党委副书记。。。。。。〃我这是要她当〃官〃,完全不是为自己。跟这位老太太实在缠不清。
〃何荆夫这样的态度很好嘛!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我们对他搞过了头,这是一方面;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有错误。思想偏激嘛!感情不健康嘛!他要是能从这里吸取教训,我们是欢迎的。我们党的政策一贯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当前,则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向四化进军!〃我对儿子说,声调极为平和。
可是,儿子的目光又是陌生而嘲讽的了。(王秀)琅架眼镜后面又射出两道逼人的光。
〃政策,你倒是背熟了。〃他说。
〃作党的工作嘛!〃我回答。
〃可惜,你只记条文不记人。而政策正是对人的。〃他又回到他的写字台前,摆弄刚才看的那本笔记本。
〃你和何荆夫常常接触吗?〃我试探着问。
〃是的,几乎三天两头在一起谈心。〃儿子回答,像挑战。
〃你们都在一起谈些什么呢?〃我又问。
〃怎么,是不是想收集何荆夫的材料,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儿子挑战的意味更重了。
〃我只希望你慎重地选择朋友。年轻人容易走极端,喜欢一个人,就把他捧上天。何荆夫这么多年在外面流浪,你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我说着,态度也严肃起来了。奚望和何荆夫接触决不会有好结果。我在奚望身上已经看出了苗头。
想不到这激怒了儿子。他走过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用愤怒和嘲弄的语调对我说:
〃既然书记关心,我就代表何荆夫汇报一下他的流浪生活吧!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作过了各种各样的苦力。当然,从未搞过社会主义经济!走的是小生产者的资本主义道路。他还'诈骗'过:一次,他找不到活干,吃饭成了问题。正好一个大队要砌砖窑,问他会不会,他满口说会。可是事实上他不会。订了合同以后,他连夜跑到另一个地方去看砖窑的样子,丈量尺寸,画下图形,回来依样画葫芦,居然给他砌成了。你看,这还不是诈骗吗?这样的事,你是不会做的。他还坚持错误。二十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忘记研究人性论、人道主义的问题。他把整个中国当作研究所,他从人民群众那里吸取养分,寻求答案。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一本著作:《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他拿起他刚才看的笔记本向我一扬:〃喏,就是这个。您是否有兴趣?〃
〃什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他要说明什么问题?〃我问。
〃他要说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马克思主义包容了人道主义,是最彻底、最革命的人道主义。〃他说。
真是胡说八道。阶级斗争的弦一松,资产阶级的思想就要泛滥了。批判了几十年了,地主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还有市场!不过,在儿子面前,我不敢对这类问题贸然表态了,怕又被他抓住辫子。这个问题,我得查查有关的资料。
〃很好么!〃我平平淡淡地说,〃等他写好了我们再看吧!反正百家争鸣不是要搞资产阶级自由化。你应该提高自己的识别能力,不要看见新鲜的就认为是革命的。新鲜不等于革命。〃对于后面这一句格言式的话,我有点得意,所以重复了一遍。想不到,又给他抓住了
〃那么陈旧的等于革命的吗?你说不出任何新鲜的思想和语言,那你就是最革命的了?〃
〃我跟你说不到一块去!你走你自己的路吧!我概不负责。〃我站起来,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说。
〃我本来也没有打算让你负责。不过,爸爸,我诚恳地劝告你,要求退休吧!党会批准你的。这对你是一条最好的路。你不觉得,与你的能力和品德相比,你的权太重、位太高了吗?〃
〃大概,你认为我连作你爸爸的资格都没有了吧?那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吧!〃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作父亲就该这样受奚落吗?那我宁可不要这个儿子。孤独就孤独吧!
奚望朝写字台上妈妈的遗像看了一眼,眼光暗淡了。也许,他会向我认个错?我站在那里等。
〃好吧,爸爸!本来我们之间的感情联系就已经很脆弱了。仅仅是为了妈妈,我才住在你们这里。妈妈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答应我,原谅你爸爸,永远不离开他!'我答应了,她才闭眼。现在看来,我们还是分开好。明天起,我把全部东西搬到学校,周末就不回来了。〃
〃你〃我的声音发抖了。
他把眼光转向别处说:〃有一点还得依靠你。你是否愿意每月供给我三十元生活费?如果不肯,我申请助学金。〃
〃我每月给你三十元生活费。〃我无力地说。
〃那你和工资科说一下吧,我直接到那里去拿。免得回来惹你生气。〃他平静地说。
我点点头,走出他的房间。
玉立气势汹汹地冲着我:〃怎么,向宝贝儿子赔礼道歉去了?〃
〃你少说废话!〃我咆哮了。
哭了,她就会哭!一面哭一面说:〃我受了你的骗,上了你的当。早知道这样,我一个人苦死也不会嫁给你。现在连我的孩子都不理我,我图什么。。。。。。〃
你图什么?你自己知道。我冷笑着对她说:〃你现在觉悟也不晚。想走,你就走吧。我一个人也能活。〃
她哭得更响了,然而不再说那些话。可怜的女人!我走过去,温和地对她说:〃别哭了,别哭了。明天奚望就搬走了,家里只剩下你和我。上当也罢,受骗也罢,你我都得过到头。总不能再让人家看一次笑话。〃
她止住哭声,投到我的怀抱里。
这一夜,我什么梦也没有做。
第二章
每颗心都为自己寻找归宿,各有各的条件。
七
何荆夫:憾憾,让我们作个朋友。
〃我从家里搬出来了!〃奚望把行李往我床上一摔,大声对我说,像是高兴,又像是生气。
我一下子弄不明白〃从家里搬出来〃是什么意思,让他坐下来,慢慢地说。听他说完和父亲冲突的过程,我沉默了许久。〃何老师,我觉得还是这样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要个家庭有什么意思呢?〃他见我不说话,就自己说起来。
我仍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这个行动在我心里引起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
〃从今以后,我和爸爸的关系就只有三十元钱了!〃
我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由不得抬头注意地看着这位年轻人。
我喜欢他。我们可以称得上〃忘年之交〃了。
有一天,我正在宿舍里埋头写作,进来了一个小伙子,大大方方地对我说:〃何老师,咱们聊聊?〃我疑惑地看着他。〃我叫奚望。奚流的儿子。不过你放心,我和爸爸并不一样。〃我为这独特的说明逗笑了:〃你就是和你爸爸一样,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当然有理由不放心。对你的摧残是我爸爸这一生中做下的许许多多蠢事中的一件。而且他到现在还不肯丢掉'反右英雄'这笔资本。要是我和他一样,你就倒霉了。〃我对一个儿子这样议论父亲不大习惯,尽管这父亲是我所不喜欢的人。我对他说:〃我们之间可以不必谈你的父亲。你看,还可以谈些什么呢?〃他点点头回答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经过了那么多磨难,为什么还这么积极?你仍然相信你曾经相信过的一切吗?或者,你已经把一切都看透,只是像庄子那样,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追求自由?〃这时候,我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坐在我对面的年轻人了。他有一双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眼睛。这眼睛使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老练、成熟得多。这是一双蕴藏极深而又富于热情的眼睛。喜欢直视别人,要看透别人的心底,或者遍得人讲出真心话。我信任这双眼睛,对他披露了真情。从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我问过他:〃为什么你的经历不多,却能思索这么多的问题?〃他的回答使我惊喜:〃只有畜生才只凭着自己的直接经验去认识世界。我是人,而且是我们祖国和人民的一个儿子。祖国和人民的经历也就是我的经历。这经历中提出的一切问题,我都要思索。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
我深深地爱上他。
然而今天,他的行动使我产生了一种陌生感。怎么,和父亲的关系仅仅是三十元钱?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父亲和儿子,各种各样的家庭关系和伦理道德。但是我总不能接受把所谓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搞到每一个家庭里去,动不动就要求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割断关系或划清界线。以前的教训还不够吗?幸亏我的家庭没有这样对待我。
对奚望的行动应该怎样评价?我不能说他是出于自私的目的,因为他对生他养他的祖国怀有炽烈的爱情。但是可以肯定,奚流如果是我的父亲,我就不会抛弃他。
〃我们到底是两代人。〃怔了半晌,我只说出了这句话。含糊得很。
〃你不赞成吗?〃他不喜欢含糊,直视着我的眼睛。
〃不。但是我不会采取你这样的行动。〃我知道还是含糊,但不可能再清楚了。
〃那你还是不赞成。〃他肯定地说,〃这是因为我们有不同的父亲。〃
是的,我们有着不同的父亲。我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懂得什么叫世界观,也不会解释伦理道德。可是他却为别人辛劳了一辈子,直到最后为儿女献出了生命。父亲用他的一生教我做怎样的人。我不会拿一个这样的父亲去换奚望那样的父亲。哪怕给我十个换一个呢!
〃但是父亲毕竟是父亲。要不,你为什么向他要生活费呢?〃我说。
他笑了。笑得坦然而天真:〃这就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