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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人啊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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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吃醋啊!〃我用这句话回答她。我当时没照镜子,但我知道,我的脸相可以与任何无耻之徒相比。我怎么会这样呢?
  我从墙上取下了结婚照,把兰香的照片放在自己的皮夹里。我越来越喜欢在兰香面前说孙悦的坏话。
  不到两个月,我就感到自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本能越来越压迫理智,甚至基本上挤掉了理智。正当我企图恢复理智的时候,兰香怀孕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发明这句话的人该不会与我有类似的经历吧?
  我无法拿兰香和孙悦相比。当然,在外貌上,兰香和孙悦都属于漂亮的一类。但孙悦本色自然,兰香矫揉造作。孙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爱人〃,而兰香却只是一个〃女人〃。我与孙悦共同生活的日子并不多,但总觉得有无穷无尽的回忆,而与兰香的关系,却单调得分不出今年和去年,今天和昨天。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夫妻怎么过到头。
  可是我能再离一次婚吗?环环怎么办?孙悦又会怎么想呢?她还会原谅我吗?这些问题不止一次地在我头脑里闪过。我多么害怕!为了排除这些念头,我尽量地强制自己多干点事情,尽量地和同事们说说笑笑。我不断地邀请朋友们到家里吃饭喝酒,让他们夸赞我的家庭生活。然而,一切都无效。历史是一个刁钻古怪的家伙,常常在夜间对我进行袭击。我的头发白了。我多么想去看看孙悦和孩子!求她们饶恕,求她们饶恕啊!
  〃后悔也晚了。孙悦还会不结婚?现在该是她走红运的时候了,心里还会有你?不是把孩子的姓名都改了?〃
  原来兰香并没睡着。但我不想理她。我知道,孙悦还没有结婚。但是,我的后悔确实晚了。是的,晚了。


  孙悦:历史和现实共有着一个肚皮,
  谁也别想把它们分开。我厌倦了。
  党委书记奚流同志叫我到他家里去一次。我真怕去。一看见他的妻子陈玉立,我就要想起那一段屈辱而痛苦的日子。
  陈玉立在家。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亭亭玉立。虽然是五十岁的人,圆白脸上还没有几条皱纹。说话的声音也不老。我压抑住自己的不快向他们问了好。陈玉立立即送上了茶点,我碰也不想碰。
  奚流拿出一本杂志递到我手里,叫我看看。我翻开目录,有我系教师许恒忠的一篇文章:《试论〃四人帮〃的文艺路线)。还有校党委办公室主任游若水的一篇文章:《劫后余生》。许恒忠的文章我听他说起过,但没看。此刻也不想看。游若水的文章我倒很有兴趣,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总不至于说他自己也是〃劫后余生〃吧?我且看看。
  〃许恒忠发表文章的事,你知道吗?〃奚流问。
  〃他跟我说过。〃我回答。
  〃这么说是经过你们同意的了?〃奚流不高兴了。
  〃总支没有研究过。有这个必要吗?〃我仍然在看游若水的文章,真有趣。〃百亩庭中半是苦,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他用刘禹锡的这首《再游玄都观》来形容自己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的心情,真是煞费苦心了。刘禹锡在被贬了十四年之后,旧地重游,借题发挥,表明自己不怕政治压力的决心和勇气,对于以往所受的迫害,表现了愤慨和轻蔑。而游若水要表明什么?表明他也是一个刘禹锡吗?
  〃你这个系总支书记是怎么当的?这个关都把不好。〃
  听了奚流的这句话,我不得不放开游若水的文章,看着奚流。他一生气,脸就显得更长,更僵。我不说话。
  〃许恒忠有资格批判'四人帮'吗?他自己就是'四人帮'的爪牙,'帮四人'!〃奚流恨恨地说。
  我立即记起了当年的一个场面:瘦得几乎要倒下来的奚流,弯腰站在台上挨斗,正在发言的是系里造反派教师许恒忠。我和陈玉立都挂着〃奚流姘头〃的牌子陪斗,我们的旁边站着奚流的病弱的老伴。可是,也就是这次会上,游若水〃反戈一击〃,成了学校第一个站出来造反的老干部,他是校党委副书记兼中文系总支书记。那以后,他被〃结合〃到中文系革委会,做副主任,并且不断地〃反戈一击〃。
  〃他当年斗得我们好苦啊!我们家破人亡了。他对老干部有刻骨的仇恨。听说他是地主家庭出身?〃陈玉立插了进来。
  她的声音太脆了。脆得使人怀疑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挨斗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她常常吓得发抖,讲不出话来。就是那次批斗大会上,她当场吓得瘫在地上爆炸了一枚重磅炸弹:许恒忠当众念了奚流写给她的情书!要知道她的丈夫、儿子都坐在台下,他们一直是支持她的,相信她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这是怎样的一些情书哟!〃我愿意像一条狗一样。。。。。。〃啊!我听不下去!我的头要炸了!我觉得似乎自己也被奚流变成了一条狗,完全丧失了人格。要不是奚流当众承认信是他写的,我一定会认为这是造谣、捏造。我印象中的奚流是一个艰苦朴素、品德高尚的长者。他有一副正经的面孔,走路的姿势都正直得没有一点弯曲。他不止一次地批评过我:〃小孙呀,要好好改造世界观。你受十八九世纪资产阶级文学影响太深,充满小资情调。这在阶级斗争中是危险的!〃就是在他的教导下,我对自己头脑里的形形色色资产阶级思想做了一次深刻的自我批判。我在全系的学生大会上现身说法,说明十八九世纪外国文学对我的毒害:在阶级斗争中不坚定,是受了人道主义、人性论的影响;几乎和一个右派分子谈恋爱。奚流听了我的自我批判,表扬我说:〃孙悦本来像个男孩子,勇敢、乐观。可是读了资产阶级的小说,就变得感情脆弱了。今天检查得很好嘛!我相信她以后会成为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的。〃我听了眼泪直往外流,多好的领导啊!可是他却写了这样的信!这又是哪个阶级的情调呢?就在那次批判会以后,我给赵振环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再也不保奚流了。本来,我对面前挂的〃奚流姘头〃的牌子并不害怕,我相信总有一天,人间天上的风雨会洗去我满身的污水。可是自这一天以后,我完全失去了信心,污水里有油。
  这次批判会以后,陈玉立的丈夫与她离了婚。奚流的老伴去世了。也真是家破人亡呀!可是
  〃一切难道都要许恒忠负责吗?〃我脱口而出,说出了这句话。
  奚流的脸色变得多难看!他的两颗眼珠本来就十分突出,现在简直要跳出来!他一字一板地说:
  〃你把历史全忘了!可是那一段历史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忘。忘了,我们就会重新失去一切!〃
  我忍不住争辩道:〃我没忘,也不会忘。可是我不同意你们对待历史的态度。你们不公正。游若水前几年比许恒忠的权力大得多,作用也坏得多。群众对他的意见很大。为什么你连检查也不让他作,就调他到党委办公室当主任呢?就因为他是老干部吗?而巨,你们对自己也是只记住对自己有利的历史,〃而要抹去和篡改对自己不利的历史。奚流同志,你也曾把别人搞得家破人亡啊!那时候,你的权力也比许恒忠大得多!〃
  我一口气说出了这许多话,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你这是指什么?〃奚流严厉地问。陈玉立跟着重复了一遍。
  我的心里立即闪出了几个人的形象。一个是我的同班同学小谢,归国华侨。就因为他母亲在国外开了一爿小店,奚流不让他出国探亲。鸣放时,他对奚流提了意见,就被打成了有派。他去劳教了许多年,不敢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母亲。现在,他平反了,才把这一切向母亲公开。可是年老的母亲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疯了。至今还住在外国的医院里。我送他出国探亲的时候,他泣不成声啊!还有何荆夫,就是为了给这位同学鸣不平,也成了右派,被开除学籍。一想起这些,连我都感到自己有罪,为什么奚流反而无动于衷呢?但是,我什么话也不想对奚流说了。我只希望快点离开这里。我问奚流:〃还有事吗?〃
  〃你们以后一定要把好关。告诉许恒忠,以后他发表文章的时候,要向总支汇报。你们也可以告诉报刊编辑部,暂时不发表他的文章。〃他说。
  〃这不符合党的政策和国家宪法。〃我说。
  〃你的思想变化太大了。这是为什么?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辜负了我们对你的希望。我一恢复工作就把你从中学里调回来,让你负责一个系。想不到。。。。。。〃奚流看上去很沉痛,说不下去了。
  陈玉立却又插了上来:〃小孙,我们是患难之交了。我提醒你,有人说你的闲话呢!你和许恒忠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好,他的妻子刚死不久。。。。。。〃
  〃玉立!〃奚流厉声制止了她。
  我站起来走了。还没到下班时间,但我不想回系里去,想回家。走进职工宿舍的大门,就碰上了许恒忠。真巧。他手里拎了一串破鞋,大人的,孩子的。
  〃今天回来得早啊!〃他先和我打招呼。
  〃出去吗?〃我勉强站下来回答。
  〃鞋子都破了,又没钱买,只好拿去补补。〃他把鞋子朝我扬扬,瘦削清秀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似苦笑,又似嘲笑。
  我的心痛了一下。他和他的死去的妻子都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共同学习了五年,以后又是同事。他的妻子临死的时候,叫他把我找到家里。她请求我看在她和他们的儿子小鲲的面上,原谅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对我所做的一切。我答应了,并保证尽量照顾小鲲。此刻,我好像又听到她的恳切的话语:〃把过去的恩恩怨怨都忘了吧,孙悦!〃我定了定神,对站着等我回话的许恒忠说:〃我在给小鲲做鞋子。就要好了。〃我看见他的眼光闪了一下,立即又熄灭了。陈玉立的〃提醒〃又在我耳边响起,我马上离开了许恒忠,快步往家里走。
  我拿出鞋底。两个月了,还有半只没纳完。小许鲲的脚趾已经露在外面了。父子两人六十元钱本该可以过,可是刚刚死了人,许恒忠还要负担岳父。
  〃咝咝〃线绳穿过鞋底的声音单调而又有节奏,好像一只手指轻轻地、毫无变化地拨动着同一根琴弦,在人的心里挑起一种空寂而烦躁的情绪。
  污水,污水,随便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污水。特别是女人。又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哟!〃我叫了一声,针扎进了手指。扎得很深。针眼处开始泛白,然后发紫,然后渗出血来。小小的、红红的血珠,凝在指尖上。人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血,有神经,一受伤就流血,就痛。旧伤长好了,受到新伤时,还要流血,还要痛。流不尽的血,受不完的痛,直到死。
  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吸吮,不能给人看见。有人嗜血成性,专爱把别人伤口上的血拿去进行〃科学试验〃,研究如何把人血化成污水,泼在地上。。。。。。
  我不应该回到C城大学来。在中学里教书不是很好吗?可是我还是回来了。我满以为经过那几年的教训,奚流会有所改变。想不到历史对于他只剩下三句话:〃过去我有功。十年我有苦。现在我有权。〃不错,他没有这样说,但他的一言一行,都表明他是这样想的。如果说那次批判会后我对他曾经失望过,那么,今天的失望就更大、更深了。他原有的那些长处:明智、能干、深入群众等,也都一起离开了他。那时他对教师和学生的生活还是关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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