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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最高统治者,慈禧很关心洋人尤其是传教士在中国内地的活动,因为这些活动将直接影响到朝廷统治的有效性。于是有了这样一段对话:
问:“湖南有洋人否?”
对:“湖南没有洋人,惟衢州、湘潭有天主堂,偶有洋人改扮中国装束来传教者,却也不常有。”
问:“那系法国人?”
再问乃对:“系法国人。”
曾氏的回答并不完全真实。当时已有大量天主教和新教的传教士在湖南开展传教活动、修建教堂甚至定居。(参阅刘泱泱《近代湖南社会变迁》,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71—83页。)曾氏故意轻描淡写地将洋人在湖南的活动汇报给慈禧,是想让慈禧不至于过于惊恐和警惕,同时也就减轻中央对地方的压力,这种掩饰之法乃是官场的“潜规则”。曾纪泽自幼辅佐父亲处理政务,对官场的人情世故了如指掌,自然知道如何应对上面的询问。
此时,大规模的内战和外战已结束数年,同光之交的中兴之势仍在继续,朝廷在休养生息之余,亦支持洋务派整顿军备的事业,海防建设尤其为重中之重。因此,慈禧接着询问曾纪泽对海防成果的看法以及对铁甲船的观察等情况:
问:“现在各处正办海防,你想是听见的,究竟可恃不可恃,有把握无把握?”
对:“奴才此次走长江一路,直至海口,又系航海到天津的,沿路炮台均得目睹。筑炮台之处,尚扼险要,惟大炮尚未多办,经费也不充足。”
问:“你见过洋人兵船否?”
对:“仅在天津一登英国小兵船,保护生意的。”
问:“不是铁甲船?”
对:“不是铁甲船。”
问:“你看见铁甲船没有?”
对:“仅见上海机器局新制小铁甲船一只。因船身太小,出水面不很高,尚未能放出大洋。”
慈禧很想知道洋务派加强海防的努力有无实战价值,如果中外再起争端,这些海防措施能否抵御强敌。中国在第二此鸦片战争中遭到惨败,首都被占领,宫廷逃到承德避暑山庄。慈禧深知洋人比太平天国的叛逆们更为凶狠——1860年,只有二十五岁的懿贵妃在战火中随丈夫咸丰帝一路狼狈逃亡。据说因为走得太仓猝,连她心爱的一窝北京狮子小狗,都做了英军的俘虏。小狗不知亡国恨,当它们被奉命前来圆明园放火的夷兵发现时,小贵族们还在追逐为乐呢。(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四·义和团与八国联军),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8年第1版,第83—84页。)经过此役,朝廷终于正视现实,承认西洋军备之优势,自己的器械不如人,训练不如人,如要图存,必当自强,“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器为先”,于是聘西人于上海、天津、宁波、福州、广州练兵、建立兵工厂,以及向外国购买军舰等等。(郭廷以《近代西洋文化之输入及其认识》,见《近代中国的变局》,台湾联经出版社,1988年第1版,第33—34页。)
慈禧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呢?对西方有深入了解的曾纪泽,当然知道中国目前的海防力量根本无法与之对抗,但他的回答十分婉转:他没有贸然得出结论说海防可恃或不可恃、有把握或无把握——说前者可能犯下欺君之罪,说后者则有可能得罪李鸿章等在洋务一线的实权人物。于是,曾氏在肯定沿路炮台“尚扼险要”的前提下,亦指出在海防上存在大炮太少、经费不足这两个关键缺陷。这样的回答说出了海防的真实情况,但不仅不是批评洋务派,反倒是帮助他们向上面要钱。
西方列强不远万里来中国耀武扬威,依靠的便是新式铁甲船。慈禧对铁甲船颇感兴趣,一连提了好几个问题,希望从曾纪泽这里了解到更多情况,这说明她尚有渴求新知的愿望,而并非“逢洋必反”的顽固派。但曾纪泽在军事方面并非内行,他所了解的铁甲船的知识似乎并不能满足慈禧的需要。
慈禧还仔细询问曾纪泽出洋的路线、时间以及是否在香港停船:
问:“你什么时候可到?”
对:“只要托赖太后、皇上洪福,一路平安,路上没有耽搁,年底总可到法国都城。”
问:“你没到过外国,这些路径事势想是听得的?”
对:“也有翻看书籍、地图查考得的,也有问得的。”
问:“香港安船不安船?”
对:“臣赁法国公司轮船,轮船总有载货卸货、载人下人等事,一路口岸必有耽搁,但皆由该船作主。”
由此可知,慈禧不仅对曾氏的出使路线饶有兴趣,且关心曾氏的知识来源。显然,慈禧本人也在主动拓展自己的知识领域,以便在决策时能胸有成竹。
慈禧还询问了曾纪泽在外国如何递国书,以及外国从事外交事务的政府机构的情况:
问:“递国书的日子,系由你定?系由他们外国人定?”
对:“须到彼国之后,彼此商量办理。”
问:“外国也有总理衙门?”
对:“外国称‘外部’,所办之事,即与中国总理衙门公事相同,闻英国近亦改称总理衙门。其实外国话都不同,也不唤外部,也不唤总理衙门,只是所办之事相同就是。”
此时,慈禧掌握国家权柄虽已十多年,但她并不清楚朝廷体制中“总理衙门”这一机构的来龙去脉,更不用说洞悉西方诸国的政治制度和政府架构了。最高决策者基本知识的欠缺,不是个人问题,对朝廷可能带来致命结果。但慈禧的这一欠缺也有可以理解之处:当年朝廷商定设立总理衙门时,慈禧还是一名把主要精力用于抚育幼小皇子的贵妃。所以,在以上的对话中,才出现“外国也有总理衙门”这个显得颇为可笑的问题——总理衙门乃是清廷在西方压力之下被迫成立的,其仿效西方国家外交部的体制,只不过用了更为中国化的名称而已。1861年1月13日,恭亲王等人联名向咸丰帝呈奏《统筹洋务全局斟拟章程六条》一折,请求“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两天后该主张在热河王大臣会议上通过。1861年3月11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成立,在此后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直至1901年外务部成立),它对外交及其他洋务活动无不包揽。总理衙门成立之后,清朝的内政大权由军机处掌握,涉外事务则归总理衙门,故被称为“洋务内阁”,但军机处仍参与重大的外交决策。(参阅于建胜、刘春蕊《落日的挽歌——十九世纪晚清对外关系简论》,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版,第89—91页。)
总理衙门的设立,是中国政治制度近代化的标志性事件。唐德刚指出,中国在秦以前存在着发达的外交体制和外交思想,但“我国文明在秦始皇统一的东亚大陆,废封建、立郡县之后,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空前绝后的‘宇宙大帝国’,这也是蒙古黄种人所建立的东方文明的‘第一次大转型’。一转百转,往古列国并存、一强称霸的世界秩序不存在了,春秋战国时代所慢慢发展起来的外交制度,也就随之迅速转型,而面目全非了。”(唐德刚《晚清七十年》(一·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综论),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8年第1版,第51—52页。)从此,中国进入了漫长的只有“内交”而没有“外交”的时代——“在我国的历史传统里,秦汉以后的帝国时期,就只有内交而无外交之可言了。我们中央政府的建制之内,就是没有‘外交部’。为应付周边少数民族所建立的小王国,历代也只设了个不同名称的‘理藩院’,以司其事,但是‘理藩院’只是礼部之内的一个司局级的组织,一切事务都当作‘内交’来处理,而非‘外交’也。”(同前,第52—53页)这样一种延续两千年的政治传统,在十九世纪中叶遭到惊涛骇浪的冲击——不用说刚刚秉持国政的慈禧太后,即便是英明神武的康熙大帝转世,也未必能迅速理解并熟悉一整套仿佛从天而降的“洋务”。对于慈禧惊人的“无知”,后人不必用过于苛刻的眼光来批评之。她身处历史之中,而且已经在主动地作出某些调适了——最高层在知识和观念上的调适,往往又比一般人更为困难。(还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此困难:二十多年之后,在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帝企图在觐见的礼节、为德皇制作宝星、与日本的国书、定制世界地图等细小的事件上体现“外交新政”,力图摆脱传统外交[天朝观念下的华夷秩序]的束缚,在程式上向近代外交[某种意义上是西方外交]靠拢。但即便是在这些细小问题上,他也走得太快,与总理衙门、军机处产生不小的矛盾。由此也可以明显看出,这一传统深重的国度在向近代转型时的艰难与无奈。参阅茅海建《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帝对外观念的调适》,见《戊戌变法史事考》,三联书店,2005年第1版。)而对曾纪泽来说,与这样一位极为精明又匮乏基本“常识”的太后对话,困难之大,可想而知——既要照顾太后的权威和自尊心,又要尽可能多的向她传达新知识、新观念。每句回答都要做到含义尽量丰富,却有点到为止。
(二)士大夫参与外交事务所面临的道德压力
在慈禧与曾纪泽的对话中,较为深入地讨论了士大夫参与外交事务所面临的道德压力。曾纪泽以“拚却名声,顾全大局”八个字来概括从父辈曾国藩、郭嵩焘到自己这代士大夫介入洋务的心路历程。以下这段话可以说字字皆血泪也:
旨:“办洋务甚不容易。闻福建又有焚毁教堂房屋之案,将来必又淘气。”
对:“办洋务,难处在外国人不讲理,中国人不明事势。中国臣民当恨洋人,不消说了,但须徐图自强,乃能有济,断非毁一教堂,杀一洋人,便算报仇雪耻。现在中国人多不明此理,所以有云南马嘉理一事,致太后、皇上宵旰勤劳。”
旨:“可不是么。我们此仇何能一日忘记,但是要慢慢自强起来。你方才的话说得明白,断非杀一人、烧一屋就算报了仇的。”
对:“是。”
旨:“这些人明白这理的少。你替国家办这等事,将来这些人必有骂你的时候,你却要任劳任怨。”
对:“臣从前读书,到‘事君能致其身’一语,以为人臣忠则尽命,是到了极处了。近观近来时势,见得中外交涉事件,有时须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层,竟须拚得将声名看得不要紧,方能替国家保全大局。即如前天津一案,臣的父亲先臣曾国藩,在保定动身,正是卧病之时,即写了遗嘱,分付家里人,安排将性命不要了。及至到了天津,又见事务重大,非一死所能了事,于是委曲求全,以保和局。其时京城士大夫骂者颇多,臣父亲引咎自责,寄朋友信,常写‘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八字,正是拚却名声,以顾大局。七十当时事势,舍曾国藩之所办,更无办法。”
旨:“曾国藩真是公忠体国之人。”
免冠碰头,未对。
旨:“也是国家气运不好,曾国藩就去世了。现在各处大吏,总是瞻徇的多。”
对:“李鸿章、沈葆桢、丁宝桢、左宗棠均系忠贞之臣。”
旨:“他们都是好的,但都是老班子,新的都赶不上。”
对:“郭嵩焘总是正直之人,只是不甚知人,又性情褊急,是其短处。此次亦是拚却名声,替国家办事,将来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终保全。”
旨:“上头也深知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