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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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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边守疆的总督前脚躺在棺木里被抬进了定京城里,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后脚就在皇家寺院大觉寺暴病而亡。
暴病而亡…
行昭佝着头做女红,轻声一笑,记得母亲对外传言,也是暴病而亡的吧?
多好的四个字啊,给一切非人力可及,风云诡谲的事情都安上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小娘子低低的浅笑是午间的凤仪殿偏厢里最明艳的声音,方皇后一手轻捻了一支狭长簇拥着的月白色槐花儿,一边儿抬起头来笑着问她:“做针线也能做得这样高兴?将把老六的扇套绣完,这就又给自个儿揽了活儿了?也不晓得老六有没有给你工钱。不错不错,咱们家也能出个端庄娴静,绣工卓越的小娘子了,一早叫你舅舅将你带回西北去,叫西北那老姜家还有张副将都馋得红眼。”
方皇后身出将门,不善女红,一向对行昭的绣花绷子敬而远之。
行昭小声笑出来,方祈领了右军都督的直隶,哪儿还能回西北呢?若叫桓哥儿袭了职,倒还能回去。
“这是给大表姐绣的香囊!”行昭笑嗔,“也不知道大表哥与大表姐什么时候回来,就先做着,免得大表姐一来,手一摊拿出好多贺仪来,阿妩却什么也送不出去!”
方皇后边笑边拿银剪子将槐花儿多余的枝条“咔嚓”一声给剪了。边说:“…千金难买真情意。你拿亲手做的香囊去换潇娘送你的金银头面,阿妩你亏不亏?那两个要进京,方都督整日愁眉苦脸地提着八色礼盒今日登黎家的门,明日登闵家的门,求完教书先生求教引嬷嬷,就晓得那两个有多不让人省心!若不是最近朝堂上不太平,他怕能一举成了定京城里这些时日最大的谈资…”
话儿到最后落了落调儿。
应邑身故后,凤仪殿有着十足的默契——不提此事。任外头纷攘熙熙,凤仪殿巍然不动。贺太夫人递帖子进来,方皇后直接将帖子退了回去。信中侯闵夫人带着闵寄柔过来也只是被请到了偏厢坐了坐,行昭给闵寄柔送了幅张朝宗的古画,闵寄柔隔天便拿了张米芾的字帖送进来。两个小娘子拿自家的库房做人情做得不亦乐乎,方皇后也不管,只笑着点了点行昭的额头,嗔怪她“小富婆光晓得败家!”。
当方皇后见了闵夫人,六司每天接到的折子便多得像雪花片儿似的了。方皇后索性让蒋明英将名字都抄了下来,又拿给行昭看,又问行昭从里头看出了什么来——这是方皇后乐此不疲的训练方式,行昭捏着澄心堂纸想了想,当天下午便交了答卷,“皇亲里只有平阳王妃与中宁长公主递了折子来。其他的都没有动静,这也好理解。平阳王是应邑长公主的胞兄,中宁长公主却一直靠着慈和宫过活…可勋贵里却除了黎家。中山侯家,还有信中侯家,都或多或少地递了折子上来,黎令清大人敢梗着脖子和皇上说“国库没钱”,就自然有这个胆量祸事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中山侯家不涉政事,家底丰厚。清清白白,也不在乎。其他的或多或少的都与梁家,与顾家,与应邑长公主有联系,长了脑子的人就算不知内情也一天惶惶不可终日。朝官家眷除了梁夫人十分认真地每天递折子,其他的都还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题不难,可在方皇后眼中,七八岁的小娘子能有这样的观察力与分析还是算难得的了。
做母亲一向是矛盾的,方皇后既一心一意想将行昭嫁到安稳平实的人家去,可还是一手一脚地将手腕与心机慢慢教给她,又不希望孩子能用到心机与手段,却仍旧不放心小娘子是一张洁白无瑕的堂纸。
看一看她的胞妹就明白了,人生世事无常,谁知道自己最后会落到一个怎样居心叵测的坑里头?学会站起来,学会活下去,总是最重要的。
这回难得,方皇后头一次主动提及应邑身故,行昭将针线拢在一起轻手轻脚地搁在了身侧的箱笼里头,眉目轻敛:“算算日头,应邑长公主暴毙是在八月二十三日,如今是二十六日,您明明该是最忙的——平衡六司,办小殓礼,大殓礼…”轻轻一顿,唇角微微展笑:“是皇上对丧事自有安排吗?”
方皇后将那支槐花儿拿得远远的,白衣胜雪,没急着答话,先将枝条斜斜插在了青玉湖色花斛里头,偏了头换个角度又瞧一瞧,终是觉得不满意,又将槐花儿拿了出来,低下眉重新修剪一番。
话轻声出口,却答非所问。
“在西北,贵家女儿们可不兴插花,绣针,抄佛经,我们常常换上胡服,换上裤笼,驾上爹爹的骏马,一挥马鞭便在西北的黄沙荒漠里扬长而去。”
行昭手放在膝上静静地听,晌午时节正好,自应邑去后,她的心便闷闷的,蒋明英也不愿细说应邑的死状,她所知道的只有贺琰去了大觉寺,应邑死在了贺琰的面前,仅此而已。
可仍觉除了畅快与复仇之后的释然,还有浅得几乎尝不见味道的心酸。
方皇后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娘亲去得早,爹爹不愿续娶…”说到这里唇角微微上勾,是对旧事的缅怀更是对今朝的排斥,“说来也奇怪,西北的男儿汉放在荒漠里头个顶个都是能斩狼扑虎的好手,可一回家便能在自家婆娘的面前轻言软语,半句重话也不多说…”带着笑轻轻摇摇头:“扯远去了,回归正题吧。爹爹不愿续娶,一个家里就剩个老姨娘在操持家务,丧妇长女不好嫁,可在西北并没有这样的规矩,爹爹却一个接着一个将求亲的人打了出去。直到前朝元后之子突亡,先帝为二皇子求娶方家长女。”
这是行昭头一回听见方皇后自己的故事。
方皇后是慈母,是挚友,是严师,是一个完全能让人依赖的人,可她的苦却从来不比任何人少。
行昭屏息静气,凤仪殿此刻的时光好像静止不动了一样,沉甸甸地就一直停留在了这一刻,蒋明英早已带着宫人退到了外间,行昭躬身坐于炕上,方皇后仰脸静默地隐约在槐花儿之间,好像桃李芬芳,再不能眠。
“皇家上门求娶,爹爹总算不把人打出家门了,然后对八字,然后备嫁,然后出嫁——出嫁那天平西关里浩浩荡荡一片,满眼都是大红喜庆,吹的唢呐打的鼓,闹得好像要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一样。这是我头一次进京,嫁的是皇子,可那个时候先帝分明已经将二皇子当成储君在待了,别人看皇子妃是一个要求,可看太子妃又是一个要求。我不能穿胡服,不能穿裤笼,不能走路大步,不能跑,不能跳,我的人生好像就这样被拘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下面…”
方皇后仰着头比划了个手势,笑着看向行昭,目光温温的,又将手势放大:“…等当了皇后,进了宫,原本这么大的四四方方的天就变成了这么大,大了可规矩却更重了,原来的那个以美艳与声色侍君的顾皇后一夕之间就变成了日日都要见面的慈和宫里的顾太后,我心里怕不怕?自然是怕的,可我不能怕啊,因为我的阿福也嫁进了定京,嫁到了人人赞颂的规矩极好的临安侯府贺家,嫁给了定京城里的碧玉明珠。娘亲去得早,我也嫁得早,我出嫁的时候阿福才五岁,扯着我的袖子哭着叫‘姐姐,姐姐’,爹爹不会教女儿,只会一味地宠,也幸好阿福个性温和,否则又是个养得跋扈任性的小娘子。阿福嫁进来了,我得护着她,再多的怕也只能变成更多的勇气…”
行昭轻轻扬了扬头,方皇后这样平平淡淡的一番长话几乎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个世间谁活得不难?
应邑是活得艰难,母亲身世低微所以见识浅薄,遇见的男儿都是伪君子真小人,身为金枝玉叶却活得压抑偏执。
因为她活得艰难,因为她有痛苦与悲伤,因为她需要,她就可以罔顾人伦道德,为所欲为了吗?
活得再难,也要坚守,坚守一种信念与底线。
午后的光辉如同清水一般直直地倾洒下来,方皇后的话锋一转,回归正题:“我便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地与我这位嫡亲的小姑子相处的…”
是了,太子尚未登基,没入宫住,方皇后对顾氏与应邑也只能远观。
“长得极好,个性也强,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手,东宫的黑漆罗汉象牙床她想要,顾太后便找皇帝讨,皇帝心软,挥挥手给了便也给了。应邑拿到手了却嫌弃,‘嫂嫂在西北长大,半分家教也没有,一张这样好的床也能用得连象牙也不那么白润莹然了。’,皇帝当做笑事和我说,我却不能笑,只能第二天又开了库房选了一张崭崭新新的黑漆象牙屏风给她送去…”
“向公公回来禀告,应邑死前喝下的那杯茶里正好掺了我留下的汤药,盛茶的茶壶里也有。有趣的是,应邑斟了两杯茶,可只有一杯被她自己喝了,另一杯却被孤零零地遗弃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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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九章 后事(中)

方皇后边说花儿,边侧过头将槐花儿插在青碧无瑕的蒲草之中,语声平朗:“应邑想让贺琰和她一起死,可最后一刻又变了主意,两杯茶水一杯没了,一杯放着,直到凉透了,冷完了,就该被倒掉了。就像这两个人一样,应邑撒手解脱了,贺琰却还活着,日日胆战心惊地活着。这是应邑一生中对贺琰的最后一击,也是对他的唯一一击,并且一击即中。爱人变成敌人,这才是最可怕的。”
行昭的手紧紧揪住裙裾,再缓缓放开,襦裙上皱皱巴巴的一片像极了时光长河里永难磨灭的伤疤。
贺琰是应该怕的,他不仅应该怕,还应该愧疚与恐惧,他更应该每天惶惶不可终日地苟延残喘在这个人世间。
人生中两个对他肝脑涂地的女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死在了他的眼前,母亲是他逼死的,应邑又何尝不是被他逼死的!
“爱…”行昭歪着头低低呢喃着这个难懂的字眼儿,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或许应邑到最后已经不爱贺琰了吧,只有看透了才会选择孤身赴死,独自走向一个没有贺琰的未来?有了爱,才会有恨,反之亦然,在最后的最后,应邑看穿了贺琰的嘴脸,放下了执念,已经不爱他了,又怎么会恨他呢?
再想一想,若是当时贺琰喝下了那杯茶,她的心境又会变成怎样呢?还是会欢欣的吧,因为计谋的成功和人力干涉之后的回报,以及总算能给母亲一个交代的释怀。
可欢欣之后呢?
所有的荒唐与愚蠢一旦被蒙上了“爱”这层纱,就会奇妙得变得让人怜惜起来,行昭却并不喜欢这样的感受。
错了就是错了,可怜并不能当饭吃。
方皇后轻笑出声。透过染上初秋昏黄的花间繁荣,静静地看着迷茫与怅然的小娘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应邑身亡,要问谁最高兴,她算得上一个,毕竟被应邑算计至死的是她的胞妹。
按理说,行昭也能算得上一个,可小娘子这两三日却绝口不提应邑身故的话头,照旧吃喝照旧描红,照旧挨着她撒欢儿。
她不知道是应该忧还是喜。喜怒不形于色是好兆头,可在她眼里却总觉得这个七八岁的小娘子承受了太多——为母亲的身亡而终日愧疚,为父族的冷情而只有选择坚强。为放下怨怼与仇恨而殚精竭虑。
“爱这个字儿妙得很。惠者爱也,惠既有予人好处的意思,也有聪明的意思。爱并不是盲目,既需要聪明,又需要良善。这样能叫*。”方皇后示意蒋明英将花斛呈到高几上摆着,笑着轻轻揽过行昭:“蒙蔽了眼睛的爱并不能完全称作是爱,那是偏执与愚蠢,若要爱人,首要爱己。应邑既不聪明,又没良善。将爱放得比自己还要高,所以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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