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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把宫灯吹得东摇西摆,明月已经挂到了高空,正把清冷的树影照向窗棱,盘根错节的枝影看起来纠结得很,完全不像白天时那么清秀洒脱,而错眼之间,又有恍惚的人影从光影中移过,行动稳健而灵敏。
我心里一跳,忽想起老太后既让羊怀礼安排人守着门,谁也不让进来,自是有了准备的,可刘彻又是怎么进来的?难道——
“皇上来得这么巧,一来又给我老婆子来了个下马威,把我的羊怀礼给轰了出去,看来,是挑中今夜给我颜色瞧来了罢?”
我正暗自琢磨着,老太后开起口来。此时她坐在鹅黄灯影之下,眉目恬静得就像画上的菩萨,即使没有成群的宫人在侧,也完全没有人敢小觑这个在掌控了汉朝命脉数十年的女人。
刘彻背着手走过来,哪里还有半点乖巧听话的样子,也根本不如平时在永昌殿里跟我打打闹闹孩子似的年轻天子模样。我已经越来越看不透他。
他扬了扬唇说道:“祖母言重了,您是孙儿的亲祖母,又是帮着孙儿坐上皇位的大恩人,论情论理,孙儿怎么敢给您老人家颜色看呢?羊怀礼不过是个奴才,祖母身子不好孙儿来探望,他竟也要拦着,孙儿可不得帮着祖母教训教训。”
老太后居然也不动气,捧着茶碗望着地上,轻叹了口气说:“羊怀礼跟了我四十多年,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我让他办的事,也没有一件办不成的,今夜被你这一教训,从此以后他只怕连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074 天子(2)
“怎么会呢?”刘彻笑了笑,“一个宫里服侍了四十余年的奴才,居然把堂堂平阳侯府上的亲信也给带了进来,这样的奴才,怎么可能会抬不起头来?朕看抬不起头的,怕是我这个**臭未干的皇帝才是。”说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绕过老太后走到我跟前,盯着我一字一句说道:“阿娇是朕的皇后,当初是您亲自为我们主的婚,今夜朕来接她回宫就寝,太皇太后却不肯放人,却不知是何用意!”
老太后有什么用意自然不会告诉他,她就是想把我留在这里问出事实真想,而刘彻这么做分明又像是有备而来,我仍不清楚他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甚至为此与老太后公然为敌。
我说:“皇上,你走吧,我还有话跟太皇太后说。”这个时候我已经分析过了,老太后肯定已经从那家丁口里知道了事情始末,这件事我说不说其实区别不大,但我若是肯配合她,而且是在与刘彻作对的情形之下与她站在了同一阵线,那么我想接下来我的下场应该会要好很多。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不那么识刘彻的抬举,但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只好阴暗这么一回。
我看向跪坐于席上的老太后,她的脸上依旧沉静庄严得让人想要倒地膜拜,仿佛普渡众生的神灵菩萨。她想要夜审我的消息连我事先也不知道,刘彻却这么快速收到消息赶来,也许这长信宫并不如我所想是她一手遮天的天下,而连我都能怀疑到的事情她就更加可能已怀疑到。刘彻的贸然行动,只怕没那么好收场。
我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手。不得不承认这时候心里的焦灼。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现在你必须跟我回去!”他想伸手来拉我。
我退后躲开。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皇上怎么这么说话?太皇太后面前,可别这么放肆。”
他紧抿着嘴,眯眼看着我不再说话。
老太后却哼哼笑了,右手抚着桌案上的雏凤金盏烛台说:“阿娇,皇上既然不肯走,那就让他留下吧!咱们说咱们的,你把刚刚我问你的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曹寿是怎么死的。你是怎么瞧见的,平阳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一个字也不许隐瞒!当着皇上的面,让他听听,他的亲姐姐,是怎么样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夫婿,是怎么样把我大汉的王侯置诸死地的!”
“……”
我张口结舌顿在那里,连目光都不知该落到谁的脸上去,刘彻目光里的犀利与老太后的沉静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并没有显得过于错愕,就连听完了之后眉头都只是微微蹙动了两下又已凝结成先前的样子,以至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早就已经知道了真相!
“老太后……”
我哆嗦着握住老太后的胳膊。滑腻的丝袍之下她的手臂瘦小干枯,但是又透着十分坚定的一股力量。“快说!”桌案上金盏烛台猛地一震。把我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太后脸上已经没有半点和色,冷得仿佛使整个大殿都透着寒风。
果然天子皇家没一个好相与的。
刘彻散开背着的双手伸出往前。看样子想来拉我,但不知为什么半路又收了回去。两只眼睛更是欠扁地翻向了屋顶。我拍着屁股从地上爬起,尽量找回端庄的姿态。看了看老太后,清着嗓子说:“那个,真的要说?”
“说!”
我无奈之下看了看刘彻,见他也不是那么在乎的样子,便就横了横心,说道:“那天夜里,我到了平阳府门外……”
“你为什么会到平阳府外?!”
“我……”
我没办法,只好把怎么发现袭击刘彻马匹的盗马贼出自窦旸府上的,以及怎么想法子教训那俩盗马贼,怎么失手被他们发现追赶,到后来四散逃命误闯到平阳门外,从头到尾说了个一清二楚。说到这里原本静静不动的两人都有了点反应,刘彻皱眉跨前一步,面有紧张之色,老太后沉声道:“你是说窦旸府上的人,给皇上的御马下毒?!”
“千真万确!”我伏地作罪人状,把平时刘春的奴才样学了个十足十。
老太后接下来沉默了半刻,半刻后她又扶了扶烛台,道:“往下说!”
我不敢怠慢,开始说起遇到平阳之后发生的事。说的时候老太后端坐在案后席上,而刘彻背手站在玉墀上,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在这片静默之中我一边回想着当时情景,一边如实说了出来。我得庆幸自己有着偷偷写小说的经历,因此得以使自己在描述的时候并不显得太主观,——这个时候凡带有半点我自己的个人情绪,都会非常不利于我捕捉有利的风向。
“……当时除了我以外,还有几名府上的侍女在场的,平阳当时并没有杀她们,只是威胁她们不准出声,老太后如果怀疑阿娇所说的有半个字不真实,完全可以找她们来对质!”我指着门口说道。
老太后纹丝不动,却慢悠悠道:“皇上,你觉得皇后的话可信不可信?”
我抬头去看刘彻,他这时也正在看我,脸上神情复杂。其实我多少能明白他的心情,我说的话全部针对的是他的亲姐姐,可以说她想再有转寰求生的余地已是绝无可能,他即使贵为天子,此刻也不能为她再做些什么。我忽觉有些对不住他,跟平阳之间的恩怨是我们的事,扯到刘彻,我又有些不忍心。
“皇后的话,自然是可信的。”隔了好久他这样说。
老太后扬了扬唇角,透出丝冷笑:“那么,身为公主杀死自己的夫婿,这个罪,该如何判?”
刘彻不语,而我脑袋低垂望着地上叹气。
“平阳若是要判罪,那么皇后岂非更是有罪在先?!”
就在殿里气氛开始转向诡异的时候,殿外廊下接连几声急促的哐啷脆响,紧接着就有沉而有力的第四道声音透过厚实的大门传了进来!
075 天子(3)
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月光随着缝隙泄进屋里,廊下随风摇晃的宫灯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暗色的弧线,而弧线的尽头却又终止于一双绣鞋底下。我顺势抬起头,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个穿着银白长袍的女人,背光的缘故,使她原本姣好出尘的面容在此刻显得十分莫测模糊,而我吃惊的刹那里,接而又被她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冷漠强硬而震慑住。
她稳步走进门槛,门外暗影里数道带着寒光的兵器随之隐于暗处,刘彻不觉下了玉墀,眼望着她目光里充满戒备以及焦虑,但是却只字未说。
我的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眼下竟有人敢在长信宫带兵闯入,这不好比直接拿刀搁在了老太后的脖子上么!门外的执矛握戟的兵将甲胄齐全,绝非一般禁尉装扮,如果没有特别的布置,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想今天夜里这长信宫真是热闹,原来有刘彻和老太后在这里还不足够让人瞧的,竟连她也还要插上一脚。
“我要是猜的不错,来的是太后吧?”老太后仍然保持着端凝不动的姿态,如果不是身边没有一个宫人,此刻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家四口祖孙三代齐聚会话的情形。太后静立在门庭中央,并没有答应,她便又续道:“太后好大的阵仗,外面来的是卫尉李合统领的南军里的人吧?不错,听动静,手脚比起先帝当年在世时还利索了不少。”
王太后下巴微扬,美丽的眼睛往下睨视着老太后,两腮的肌肉有些奇怪地扭曲。“都说你虽然目不能视物。却比任何人都能明察秋毫,平日还不觉得。今夜一见,果然如此。李合统领的南军以往皆听命于窦旸。你居然能立刻猜出来是他的人,确实不简单。”
“母后!”
刘彻向前两步,左手紧握住腰上剑柄,右手前伸,眉心揪得十分之紧,“您怎么会在这里?!”
王太后扫了他一眼,然后居然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种刻意的冷傲说:“你来救人,我自然也是来救人!只不过你救的是你的皇后。我救的是我的女儿!你的亲姐姐!”
“母后!”刘彻有点慌神,我也有点慌神。敢情这事儿全世界人都知道了?刘彻知道平阳杀了曹寿,听说我半夜被老太后关起来审问,所以赶过来“救”我,而王太后听说刘彻来了救我而不是救平阳,所以她就亲自出马带了南军的人马过来逼宫?这是什么盘根错节式的推理剧!
我眼珠子都不能动弹的工夫,老太后哼了声,顺手理了理袖子的滚边,说道:“这也没什么好难猜的。窦旸是窦家的头儿领袖,反对皇帝保护自家利益自然难免出头。给御马下毒的马贼既然出自他府上,而你们又已经知道阿娇便是因为追查盗马贼之事而误入了平阳府,这当中的内情你自会调查清楚。但我想。凭你的本事还没到能拿窦旸何如的地步,你即使从平阳口中得知事情前因后果,也不可能仅拿他指使人伤害御马这条罪状将他制服。能从他手里拿到南军兵权的人。应是刘彻。”
我愕然。太后目光闪过抹厉色,而刘彻闻言低了头。
老太后哼了哼。又道:“因为那枚玉玦,平阳早已经怀疑阿娇就是目睹她杀人的那个书生。但她没有把握,而你当时又在甘泉宫。所以平阳修了封帛书让家奴送到甘泉宫给你,你教她当着刘彻和韩嫣的面问阿娇玉玦的事情,目的就是要引起刘彻的怀疑,把他拖下水去。可怜我们的皇帝虽然聪明,但一旦事关皇后,有些事便再不可能袖手旁观。他暗地里调查阿娇当夜失踪的去处和经过,从当事人口里知道了真相。平阳府上那四名知情女婢的死,如无意外,就是刘彻下旨所为。
我一惊:“……她们死了?”
老太后扶着烛台冷笑:“不死,又怎么会有后来的事?”
顿了顿,她又接着前面的往下说道:“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