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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夫子似是看得出他的腹诽,淡然说道:“有穷道长,昔日苏武牧羊十九年,卧冰饮雪,志节不改,仍难免为胡妇生子,何况我等俗人?”
宋域沉微微怔了一怔,神情不觉凝定下来。
辛夫子这番话,以苏武自比,他是否在暗示,即使低头屈膝,也不会改了心志?
辛夫子这话一说,他身边那个小小少年,立时脸色微变,低垂下眼帘,宋域沉眼角余光,瞥见他捏紧了拳头,随即放开,几个呼吸之间,如此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显见得心神不宁,又不肯让人发现。
宋域沉心中轻叹了一声。
这个少年,想必便是辛夫子的儿子了。据说辛夫子这个儿子,颇有算学天份,很早便跟在辛夫子身边打下手了,今天也不例外地跟了过来;而辛夫子的女儿,也自幼便被他以闺秀之学训诫教养,听说完全看不出那个蒙古女奴的影子。可是,混种之子,在如今这样的情势之下,总是要面对很多有意或无意的风言风语甚至于明刀暗箭,就像幼年时的宋域沉一样。即便是辛夫子自己,也会在无意之中,刺中儿子心中的梗节,让他又一次意识到,他终究是胡妇之子。
沉吟之间,宋域沉不觉喟叹道:“披发左衽,是为夷狄——”
那个少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但是辛夫子也叹了一声,紧接着宋域沉的话说了下去:“衣冦礼仪,是为华夏——小公子,当年是辛某心思狭隘了。”他抚着自家儿子的头顶,“大郎,这句话你也要记住了。”
辛大郎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一脸严肃地重重点头。
宋域沉暗自叹息。他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他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不畏惧风雨,并且能够庇护昭文以及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但愿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中,如辛大郎这样的孩童,能够幸免于难。
即使有宣州将军府全力操办,一座能够让宋域沉满意的道观,要建起来,也还是需要时日的。金城之被赋予重任,要将这座占地三十余亩、规模并不大的道观,修建得浑然天成、固若金汤,外带藏锋蕴秀、蓄气养生。金城之被这样的重任砸得头晕目眩、诚惶诚恐,不免要全力以赴,不但自己吃住都在工地上,两名暗卫也被他当成信使,频频派回莫干山,替他向专司建造的天工堂以及教他阵法的三叔父请教种种问题。白天里督工,夜晚还得挑灯苦读,将今日所见所闻,与强行背诵记忆下来的诸多鬼谷秘册,以及宋域沉不知从哪儿弄来给他读的各派典籍,相互映照,从中寻找出最适宜于这个道观的路径与阵法,再用笔醮着清水在石板上反复演练,以备来日施工。
那些工匠,看向金城之的目光,从最初的疑虑,渐渐变得敬畏起来。
得道高人就是得道高人,哪怕年纪再轻,也不是寻常人能够相比的。
金城之此时只觉得万分辛苦劳累,每日恨不能多出十二个时辰来。更让他痛苦的是,宋域沉经常会突然冒出一些新的要求来,比如说,观星台的石梯可以是三十二级,暗含佛家三十二相之意也不错,不一定非得要限定三十三级以代表三十三天;比如说,昭文所居的佛堂,不必特意与道观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道观清幽,很适宜让昭文经常闲步养生;再比如说,那片小小的银杏林,还是不要圈进佛堂里了,留给道观中的药堂比较合适……
一个个计划不停地提出又不停地推翻重来,金城之几乎暴跳起来。
可是每次他向宋域沉诉苦时,宋域沉都会笑吟吟地表示,他绝对相信鬼谷嫡系弟子的能力和潜力,绝对相信金城之的天资和担当,这个重任,非金城之莫属。
金城之只好咬着牙继续埋头苦干,一边暗自发誓,他再也不要担当第二回这样的重任!
宋域沉住在宣州城旧有的一个名为三清观的小道观中,每日上午去查看正在修建的新道观,下午则在三清观附近的长春堂里坐堂诊病一个时辰,再到将军府中看望昭文,对外则说是将军府从外地请来为昭文夫人治病养身的方外高人——虽然曾经见过昭文的人,暗地里都在猜疑他的真正身份,但至少没有一个人胆敢公开质疑,更没有人胆敢提起十余年前坠崖而死的将军府的小公子。
有些事情,人人知道,但没有人敢说出来。
长春堂附近,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叶明珠就住在那儿,买了两名仆妇照看,深居简出,宋域沉会在离开将军府返回三清观时顺道看望一下她,那个时候,暮色渐浓,行人稀少,比较好掩人耳目。
他不怕得罪盐帮,但是在弄清楚扬州那边现在的形势之前,最好还是让叶明珠隐藏起来。
叶明珠常常会显得焦虑而又忧愁,心神恍惚,若有所思。
宋域沉觉得,也许她是担心,名义上闭门清修的外祖父和母亲,或许或有什么不测。
然而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又觉得事情似乎不是这么简单,尤其是,现在回想起来,叶明珠对他讲述从扬州城逃出来的前因后果时,神情之间,颇有犹豫踌躇之处。
她隐瞒了某些事情。
宋域沉知道,人人都有不想对人言的秘密,仔细论起来,叶明珠与他,其实只是幼年时的那点相识之情,某些事情可能又有关盐帮的机密,不肯对他明言,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原来所想的,要让叶明珠陪在母亲身边的安排,却是犹豫了。
倏忽已到六月末,昭文生辰将至,宋域沉一心想要为她寻一件可心的寿礼,早早便开始准备,寻到一尊尺许高的白玉莲花观音,派人专程送往普陀山,请了观音道院的住持开光加持,正好赶在昭文生辰前送回来。
叶明珠闲居无事,精心编了三十六根络子作寿礼。宋域沉一打开盒子便忍不住想笑,同时不免想起叶明珠送给幼年的他的乞福络子,心中不觉软了下来。
罢了,能够优容,就暂且优容下去吧。
昭文笑道:“难为她这番心思了。我只当她这样的姑娘,不懂女红呢。”
宋域沉忍着笑意说道:“叶家姐姐的确不懂女红,只会编络子。”
昭文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心中却有隐约的忧虑。
阿沉对那个叶姑娘,的确很好。只是,那个姑娘,毕竟名义上还是淮扬盐帮的帮主夫人,而且正在被淮扬盐帮追拿。
再说了,阿沉现在是仙寿观的住持有穷。虽然说上头没有师父管束,想还俗就还俗,可看样子阿沉似乎做道士做得很开心啊。
叶明珠的身份,并不适宜出现在将军府中,因此寿筵当晚,她仍是独居小院。
夜静筵散,宋域沉经过那座小院,忽然觉得,这样冷清孤寂的一个院落,倒有几分与母亲所住的那个小院有些相像,心念一动,不觉对那小院格外关注起来。
他耳力敏锐,此时夜深人静,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两名仆妇的呼吸之声,叶明珠的房间却是鸦静无声。宋域沉正想感慨叶明珠的功力大有长进,心中突地一跳,转过头与鹰奴对视一眼。
叶明珠不在房中!
宋域沉立时沉下了脸。
乌朗赛音图的秘营,在宣州也算得是耳目通灵,盐帮若真的找上门来,应该是瞒不过秘营的;而且,叶明珠自己也非易与之辈,稍有异常,她必会呼救,惊动宋域沉留在三清观的仆役侍卫前来援手。
更何况,叶明珠手中,还有宋域沉留给她的防身迷香与淬毒□□;院墙上与墙根处缠绕的野蒺藜丛中,又放养了几窝毒蝎,若有人不经过院门,想要越墙而入的话,很难逃过这些被训练得格外敏感易怒的蝎子的毒钩。
这样的安排不能说不是周到,但是谁也防不了叶明珠自己跑出去!
幸好他为了防备叶明珠被人掳走,还留了一手,连叶明珠也没有告诉,以免她知道此事后会漏出破绽。
宋域沉召唤了一只乌鸦。
自从在江陵仙游观中召来鸦群、帮助他顺利脱险之后,宋域沉便对这处处可见的不祥之鸟,有了浓厚的兴趣,每至一地,总要仔细观察□□当地的鸦群,慢慢发现,其实这不祥之鸟,比任何其它鸟儿都更聪明,难怪得女真人将它们奉为神鸟,也难怪得它们总是能够及时发现种种不祥之事。
所以,每到一地,宋域沉都会挑出几只特别聪明或者是特别乐意与他接近的乌鸦来,好好地驯养一番,给它们起名字,投食,聊天,有时还会召到手上来逗弄一番。
叶明珠的那个小院后头,有一株老楝树,树上栖了一窝乌鸦。宋域沉在安排这个小院时,便看上了其中一只小巧机灵、刚刚成年的乌鸦,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叶,调养了三天,让它记住了叶明珠,然后再训练它关注叶明珠的行踪。
那只名叫小叶的乌鸦,被吵醒之后,嘎嘎抱怨了好一会才振翅飞来,在宋域沉手掌下摇头摆尾地摩挲一阵,吞了一粒食丸,这才打起精神,引着宋域沉向城东方向行去,最后落在一家杂货铺的后院院墙上。
宋域沉又喂了它一粒食丸,放它离去,跃上院墙,阴沉着脸,打量着那个尚有灯光的房间。
那个房间中,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一个正是叶明珠,另一人是个年轻男子。两人似乎起了争执,情绪激动,但也没忘了压低声音。
宋域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昭文和鹰奴每次问他是否喜欢叶明珠时,他都毫不犹豫地摇头,但是他一直认为,他和叶明珠之间,有着十分亲密的联系,除了叶明珠的外祖父和母亲,自己应该是叶明珠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然而现在他感到了被背叛的愤怒。
察觉到宋域沉的心绪不太稳,鹰奴伸手在他肘下一托,带着他飘落在院中,悄无声息地站到了窗外。
叶明珠正在怒斥费家父子的狼子野心以及那位史师兄的为虎作伥,如果有人胆敢加害老帮主和她母亲,她必定要十倍报还!
那位史师兄则极力为自己和费昆仑辩解,不过倒没怎么提起作为主谋的费正义,只向叶明珠反复诉说:费帮主没有恶意,而且已经控制住扬州那边的局势,只要叶明珠回去,必然可以澄清罪名,正大光明的成为淮扬盐帮的帮主夫人;前段时间的追拿令,是几个对老帮主不满的长老和堂主趁着费帮主被迷香放倒之际擅自发出的,费帮主一醒来便将傅老帮主和傅慈姑从费堂主那里救了出来,送到清净地方好生安养;这些日子,费帮主因为刚刚接任,被帮务缠住脱不开身,所以不能亲自来宣州迎接,还请叶师妹千万不要怪罪。
听到此处,宋域沉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同时意识到,那位新任帮主费昆仑,对叶明珠的态度很可推敲,叶明珠的反应,也颇为可疑。
证实了原先隐约的猜疑,宋域沉心中,不无失落的同时,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原来如此!
房内两人,反复争执,宋域沉觉得再听不到什么新内容了,于是轻轻地在窗棂上敲了敲。
房内争得正激烈的两人,立刻呆住了。
宋域沉轻声说道:“叶家姐姐,有客人的话,为什么不请到家中好生招待呢?”
他说得轻言细语,客气婉转,那位史师兄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叶明珠则仓皇失措,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宋域沉说完这句话便施施然离去了,想想叶明珠两人此刻的表情与心情,他突然间觉得很轻松很高兴。鹰奴也微